进来了!

尽管膝盖上沾满墙上的白灰,手指擦破了皮,左希依然庆幸房间里没有人。

快速扫过一眼房间内部,一个偌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件:茶杯、水壶、钢笔、指甲刀、化妆镜、口红、手帕、手提包、台灯,以及各种小包零食。旁边的书架上没有一本书,而是整齐地摆放了不同种类的小盆栽,看起来很精致。角落里放着一棵水生植物,里面的水还是新鲜的。淡黄的地砖和白色的墙壁随处可见,左希乍一看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身后的窗户边挂着厚厚的窗帘,可能有时候不想被外人看见里面吧。

办公桌两边各有四个抽屉,都可以打开。左希迫不及待地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是厚厚的一摞纸,上面有“2019年第三季度生产计划”、“员工福利削减计划”和“生产规范和工薪制度调整规定”。

左希一页一页翻,试图找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但很多内容都看不懂,只能略过。

「所以说我们的利润下滑,一定有什么原因!你不能把这种事当成正常现象!」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激烈的讨论声。

糟了,左希还在房间里,这脚步声越来越大,明显朝着办公室来了。

「橘岛不算大,销售有些季节性变化也在正常范围内……」

她听出这是魏金琪的声音,手忙脚乱地把纸张叠好放进抽屉里,然后推上抽屉。

门开了,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不可能在正常范围内!跟去年同期相比我们的利润少了三成,这么大的差距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你心里肯定有数吧!」

这是一个底气十足的刻薄的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像鸭子叫,还有点沙哑。

左希藏在了窗帘后,她一动都不敢动,甚至呼吸都非常小心,生怕呼出的气把窗帘吹动了让她们发现。

脚下没事吧?她低头一看,还好窗帘下边一直延伸到地面挡住了脚。

「高梅芳,你就直说吧,到底什么意思?」

左希听到了高梅芳的名字。

「我觉得这种状况是你分配任务出现了问题造成的」,高梅芳回答,「你总是莫名其妙地调整工人的任务,给已经承担很多活的工人继续增加新活,清闲的工人反而更清闲。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你说怎么解释你的工作分配问题?魏金琪」

「俗话讲能者多劳,有些人能力不行就不能把重担压在她身上,最大化地利用人才才能最大化我们的生产效率,懂不懂?你就是个外行,我看也没资格当主任」

「我是外行?你在开什么玩笑?明明是你瞎指挥闯了祸,还怪我外行听不懂你的高见是吧?你这种人当了主任就是我们车间的灭顶之灾!」

「行了吧你省省吧高梅芳,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能力,现在主任要卸任了你就开始找我茬。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魏金琪做事坦坦荡荡,有理有据。指责我有种你拿出证据来啊!不然我去主任那里告你诽谤!像你这样的小人不配当主任!」

魏金琪的嗓门也很大,震得左希耳膜生疼。她躲在窗帘后自觉安全得很,可魏金琪的下一句话让她魂飞魄散。

「这窗帘怎么拉得这么严实,都不透气了」,然后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左希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怎么办现在?要趁她没反应过来从窗户上跳下去吗?但是这个高度也很难说不会摔伤啊!而且万一被魏金琪拉住了怎么办?

三、二、一,脚步声到了面前,左希感到对方的呼吸声就在一米之外。

「魏金琪!」

门那边突然传来猛地一嗓子,把魏金琪和左希都吓了一跳。

「你吓我一跳,喊什么喊?嗓门大就有理啊?」

「跟我过来,我们现在去找主任评评理」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那我自己去,到时候说什么你都没法反驳,这样可以吧」

魏金琪沉默了一会,转身往回走,「去就去,我看你那张破嘴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左希吓得快瘫软了,双腿打颤差点跪在地上。心脏快跳出胸腔了,砰砰的心跳声像锤子砸墙一样。她深呼吸了几口,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轻轻拉开一点窗帘缝隙,看到房间里已经没人了。

好,现在出去,继续把其他抽屉都找一遍。

第二栏抽屉里有一盒空白的A4纸和、一个旧订书器和撕开包装的订书钉,第三栏抽屉里又是胶带、卫生纸和指甲刀一类的杂物,第四栏……

她翻了半天,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找到,都是办公用品和资料。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冰冷而严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左希顿时吓瘫在地,完全没察觉到这个人靠近。

她身着毛呢大衣,骨瘦如柴,黑眼圈很重,两个眼窝深深凹陷,看起来很可怕。左希一听声音就知道她是刚才的高梅芳,心想这下糟了,被抓个现行,怎么办?

「我问你话呢?说不出来就把你带到魏金琪那里,她正在主任办公室和主任解释那套狗屁不通的理论,我有的是时间听你狡辩」

「别!我……其实我……」,左希大脑一片空白,想说的话一句也组织不起来,这女人太凶了!

「小偷吧」,她逼近一步,左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谁给你的胆子,偷到龙王庙了?」

「我不是小偷!我是来找证据的!」,被逼急了的左希大声说道。

「找什么证据?」

「魏金琪做坏事的证据!」

高梅芳一愣,这是门外传来魏金琪的声音,「高梅芳!你总进我办公室干嘛呢?」

「她来了,你快走」,高梅芳压着嗓音说道。

「我从哪走啊?」

「从哪来就从哪走,快点,你在这附近森林里等着,我中午去找你」

左希连滚带爬地来到窗户边,看着下面两米多高的地面,横下心翻了出去,果然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

「你干嘛呢?」,魏金琪闯了进来,看着整齐的抽屉和靠在墙壁上的高梅芳,狐疑地问道,「你来我办公室干嘛?是不是想找点什么东西陷害我?告诉你高梅芳,我做人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收回你那些花花肠子吧」

高梅芳抬头白了她一眼,没有反驳,这让魏金琪有点出乎意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我进门的时候听到外面一声响,怎么回事?」

「你听错了吧,是咱们厂里的机器声。算了,我回办公室了」

「慢着」,魏金琪抖了抖肥胖的身躯,走到窗边往下看,高梅芳面不改色地问道:「你一惊一乍的干嘛呢,让鬼吓着了?」

「这下面好像有脚印啊,怎么回事?」

高梅芳走过来,「我看看……咱们厂子后面总有工人在这抽烟,估计是谁刚才偷偷溜出来了吧,大惊小怪」

「嗯……」,魏金琪舔了舔嘴唇,「最好是这样」

......

......

「嘶……疼……」

左希就躲在五十米外的森林里,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找到一个阴凉处得以休息。

两个膝盖都磕破了,顺着小腿流到脚踝的血触目惊心。她身上没带任何处理伤口的东西,只能拿橘子皮稍微擦擦腿。跳下来的时候手心着地,也破皮了。她气喘吁吁,剧烈的心跳良久才稳定下来。

「唉,我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害得这么苦」

不禁叹气,刚才实在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就会被魏金琪抓住,然后自己作为一个奴隶根本没有抗争的资格,只能任人蹂躏。

魏金琪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事情到这里变得棘手了。

她把脑袋埋在两臂之间,颓废的心情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又给她持续的挫败感。

本以为刚入党的她应该得到前辈们的保护,教她很多东西,给她很多帮助,没想到她一入党就接手了这种有挑战的任务。如果不是她反应快,恐怕现在已经被打个半死了。

「我真的可以吗……」

她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她深知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打打杀杀的本事,也没有决胜千里的头脑。她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和强烈的正义感,同情遭到不公平对待的人,仅此而已。

说到底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自己折腾了很久可能什么都没做到。

UT收到了消息,她拿出来看。

贺思美:【橘子,有什么进展吗?】

林证:【听小姨说你去跟踪了,要小心啊】

左希这才想起还有她们,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这样的话还可以求助她们,于是她把刚才发生的惊险过程打字发了过去。

林证:【好家伙,富贵险中求啊,你这身手不错】

贺思美:【太危险了橘子,要不是运气好你可能就没命了。以后不能这么干,我们虽然做解放,但是不能把命搭进去,每个党员都很值得珍惜】

林证:【我们知道你很努力了,注意安全才行啊】

左希鼻子一酸,一股暖意包裹了她,她们并没有责怪自己,反而让自己注意安全,确确实实为自己着想。这种温暖从被抓到橘岛上以来几乎没有过,她体会到的无非是冷清和孤独。

乐正花的身子倒也挺暖和的……不对不对,这个时候怎么能想起她呢?她挥走脑海中奇怪的想法。

【两位前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林证:【按你的说法,那个叫高梅芳的副主任和魏金琪有矛盾,还放走了你。她肯定想利用你对付魏金琪,我看不如将计就计,和她合作】

贺思美:【我同意,但是你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进入她带你去的封闭场所】

左希思考了片刻,追问道:【但她好像也没有魏金琪的把柄,目前对她的指责都是没有证据的。所以就算和她合作恐怕也没什么用吧?】

林证:【起码她可以帮你】

贺思美:【有用的】

贺思美:【小姨不是说了嘛,魏金琪肯定受贿了。现在的重点就是抓到她受贿的证据,所以你应该围绕这点展开调查,多利用高梅芳的资源和情报】

左希:【但是她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礼品,去哪找证据呢?】

贺思美:【那就说明鬼迷心窍的工人们不是在厂子里送的,而是另有他处。或者送礼之后魏金琪把东西放到了别的地方】

这句话点醒了左希,她之前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左希:【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林证:【橘子,别太勉强自己,这几天我们俩跟你换班跟踪,你也是个学生,还要去学校的】

左希:【好吧,我把我知道的事先告诉你们】

接着她把工厂的地点、外观、高梅芳的长相还有办公室的模样细细讲了一遍。

贺思美:【好的,我们知道了,明天你可以去休息,我们继续跟踪。在那之前先看看高梅芳怎么说】

事情交代完毕,左希靠着橘子树坐着,静静等到中午十二点,高梅芳准时出现了。

一身毛呢大衣的中年妇女,脸上的肉时时刻刻紧绷着,左希猜测她可能不会笑。

「我在周围转了几圈后才过来」,高梅芳回头看了一眼空旷的森林,「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再往远走一点」

「你太谨慎了」,左希吐槽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橘岛这个人心叵测的地方更是如此。我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依靠这个信条,最大程度地避免意外」

「好吧,我跟你走」

这个女人似乎有奇妙的方向感,不看UT也没有地标的情况下拐来拐去,走了将近一公里后视野突然开阔,一座小木屋凭空出现在森林里。附近几十米的空地上的树都被砍光了。

「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名字,供人休息的小屋」

「是你盖的?」

「怎么可能,应该算公共设施,谁都可以使用,现在里面应该没人」

小屋大概三米高,五米见方,一根根圆木层层叠叠组成了墙壁和天花板。木头表面的皮还保留着,破破烂烂的颇有一番古建筑的味道。

门口杂草丛生,碎石铺成的小路欢迎外来者的进入。

「没有窗户比较暗,小心脚下」

「哦」

屋内一股陈腐木头的气味,正中央端正地摆放着一个小圆木桌,四个方向放着没有靠背的木凳。桌上躺着一个木制茶壶和几个木头杯子,里面空空如也。木质地板凸凹不平,隐约可见墙角结成了蜘蛛网。

「这个水壶……要怎么烧水啊?」,左希很好奇。

「别看是木头做的,里面有金属丝,可以从橘岛的电网取电烧水。但是水就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带水过来,或者去附近取一点海水,今天就算了」

两人相对而坐,高梅芳开口就是直言不讳的问题:「你说你想找魏金琪做坏事的证据,为什么?」

左希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我和她的一个奴隶是好朋友,她最近被魏金琪虐待得太狠了,受不了了,想让我帮忙摆脱主人的控制」

高梅芳皱了皱眉,「虐待……这倒是那泼妇能做出来的事,可你也是奴隶,怎么她自己不去找你帮忙?你区区一个奴隶能干得了什么?」

好尖锐的问题。如果不提自由党要怎么回答?左希面色不变,「她被主人禁足了,每天都要在家里干活。没有大块时间出来找什么证据,我是个学生,即使翘课也没关系,请假就行了」

「哦」,高梅芳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申晓怡」,这里还是不要说谎为好。

「不错,魏金琪是有一个叫这名字的奴隶。以前听她提起过,骂她笨,还偷懒,长得丑」

高梅芳好像信服了许多,「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橘子」

高梅芳无语地看着她,「真名呢?」

「不方便透露」

「好吧,你的主人是谁?也是工厂的人吗?」

左希抬起脖子露出项圈,「不,我的主人也是学生,和工厂区没有一点瓜葛」

说出这种情报是非常危险的,一旦高梅芳有什么渠道找到了钟离心,自己恐怕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但左希现在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点取得她的信任。

「嗯……不是大奴隶主啊」

「嗯,是啊,是我的学姐」

她的意思是还有更大的奴隶主。但这不是左希关注的重点。

「好,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下面说说我的」,高梅芳坐直身体,「五年前我和魏金琪一起进了工厂,那时候我们俩还是小兵。工人也不多,只有十几个。从那时起我们俩特别不对付,她喜欢搞拉帮结派那一套,天天晚上拉着一群姐妹出去喝酒。其实她本人的能力比我差,天天想着怎么排挤人,心思都不在工厂上。后来我们俩一起升到了小组长,各自带了一队工人干活。我们组的绩效一直稳压她们一头,但架不住她们隔三差五拉着主任和副主任喝酒,还去那种场所玩。甚至有时候还会到我们工位上搞破坏,然后指责我们工作能力差。这种糟心事每隔几天就有一次,我真是气得不行!恨不得把她的脑袋扔进机器里搅了」

高梅芳咬牙切齿地说,眼里充满了愤怒和憎恨。

「她的人品确实有问题」,左希附和道,「干好活就行了,没必要虐待奴隶啊。对了,她会虐待工厂的奴隶吗?」

「会,太会了」,高梅芳咣的一声捶了一下桌子,「凡是不顺从她的,全都被折磨得很惨。在工作上处处给人家穿小鞋,挑刺,什么脏活累活都安排给她。久而久之心态再好的工人也会发飙,然后她就故意把人家惹怒,让工人先动手,再让自己的人把动手的工人抓起来暴打一顿。这样一来师出有名,即使主任看了也说不出什么,其他工人却更怕她了」

「领导不知道她这样的做法吗?」

「怎么可能,她做得比较隐蔽,而且我们都是组长那会儿领导们很少来工位上检查,基本都在办公室里写文件,开会什么的。只管最终的绩效,不管怎么做出来的。所以她耍那些手段一直都奏效,反正那些工人几乎都是奴隶,就算想反抗也很难翻得起风浪」

「这些奴隶的主人是谁?」

「我们只是车间的管理者,这些奴隶都是政府官员在控制,但官员们很少参与具体的生产任务,只负责发布要求和审核」

「嗯……还真是个比较合理的设计」,左希称赞道,「这样就能防止你们自立山头了」

「小丫头,说话客气点,别忘了你的身份」

「哎,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左希双手贴掌,低了低头表示歉意,「总之,就算想用工人们的奴隶身份也不行,尽管我猜她们大多数支持你」

「她们谁也不支持」,高梅芳断然否定,「这群人整天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管谁当领导,很多人都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思干活,积极性也不高」

「怎么会这样呢?」

「生产线比较自动化,这样大家的绩效都差不多,工资也差不多。就类似大锅饭了你懂吧?」

「哦……这样啊……那为什么魏金琪还能……」

「她那套把戏我太懂了。就是人为制造不公平,然后把矛盾转移到工人之前,利用工人的矛盾和斗争来给自己谋利益。这样说太笼统了,举个例子吧。假如我是魏金琪,你是我手下的工人,还有一个工人叫张丽丽。

我先经常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聊天,告诉你我很看好你,但是暗示你得给一点好处,下次绩效打分就多给你一点。比如说我给你的绩效打到A,张丽丽打到B,你的工资就会比她多一千块。而你需要付出的好处少于这一千块,比如价值三百块的礼品」

「那我也不可能同意」,左希义正言辞地说道,「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怎么能昧良心呢?我不会行贿的」

「呵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果然还是个小丫头」,高梅芳笑道,「那么找你聊天失败,角色反转,她把张丽丽叫道办公室,同样的事情人家张丽丽就同意了」

「怎么能这样!我要去劝她!」

「没用的,就算你能劝得了一个两个,工人那么多,你能保证每个人都是圣人吗?」

「这……这倒是……」

「所以这就是你天真的地方,魏金琪利用了人性。只要有少数几个人沦陷,其他人就会觉得心里不平衡,但又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加入行贿大军才能换得更高工资,否则工资就会因为低绩效而减少」

「她是个混蛋!」,左希骂道,「仗着自己有点权力就为所欲为,这种人凭什么当副主任?还不如去当奴隶!」

「别激动,你给我冷静下来」,高梅芳不太高兴,命令道。左希还是很生气,耍这种手段算什么本事,不过是歪门邪道罢了!

高梅芳把玩手里的茶杯,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我曾经也是像你一样嫉恶如仇,做事一板一眼。但是吃了几次亏之后发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必须得灵活一点」

胡说,你明明看起来很固执很古板,左希腹诽道。

「我和她共事五年,她那副德行我比较清楚,属于胡搅蛮缠玩盘外招。想正面搞垮她不容易,今天你应该也看到了,我没有证据,跟主任告状失败了」

「证据啊……」

「但其实今天我也没有真生气,只是在跟她演戏,她也知道我在演戏,彼此心照不宣罢了。这种没有证据的指责只是打个幌子,聊胜于无罢了。我需要更有力的证据,证明这个人不适合当主任!」

「是的,我也想找证据,所以从窗户爬进她的办公室」

「但你什么也没发现,如果她办公室里有猫腻我早就发现了。别把她想得那么蠢,这个女的心机挺深的,想找证据没那么容易」

左希觉得自己跟高梅芳比起来无论是斗争经验还是对魏金琪的了解程度都太弱了,想扳倒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那我们还有什么突破口呢?」

「暂时想不到,你想怎么做?」

「她既然受贿,肯定有接受礼物的场合吧?我们只要抓到她受贿的现场就行了」

「怎么抓?你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我可以跟踪她」

「那你不上学了?」

「暂时不上了」

高梅芳眼睛眯了起来,「为了朋友你做到这个份上?」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

「有点可疑,你不会是什么组织的人吧?」

左希心里一惊,挠挠头装作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会呢?什么组织会要我这么弱的奴隶啊?差点被当场抓住……」

「也是,你个傻丫头,不把自己小命搭进去就很好了」,高梅芳嘲笑道,「所以你这样我很担心啊,跟踪她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你担心我的安全?」

「不,我担心你打草惊蛇,我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果然奴隶的命如草芥一般,左希暗自叹息,「但是不这样我们没办法取得证据啊」

「说没想到是骗你的,其实我有个办法」,高梅芳嘴角一扬。

「好啊,我可以按你的办法来做,但事成之后我也有个要求」

......

......

时间回到左希离开魏金琪办公室之后。

「最好是这样」,魏金琪贼眉鼠眼地扫视办公室内,「没别的事的话,你出去吧」

高梅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魏金琪立即关上了门。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今早从上班路上开始就不对劲了。首先是被人跟踪,那个人用毛巾蒙面,只能看到一个小姑娘的体型,但没看到脸。她因为酒喝太多身体发胖得离谱,完全追不上人家,只能返回。

然后高梅芳找上门来和自己理论,这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高梅芳这人一向冷静,沉稳,不会像个泼妇一样闹来闹去,还把事情捅到主任李晶那里。这样做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接着,闹到主任那里之后,高梅芳竟然趁自己不注意先溜走了。然后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里,她回去的时候隐约听到高梅芳在和什么人谈话,但不确定是不是有人,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但她没听错的是从办公室那边传来的咚的一声响,这声音挺大的,就像一坨重物砸在地上一样。

高梅芳说没听见什么声音,显然在撒谎。应该有什么人进过自己的办公室,但这个人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出现在魏金琪面前,这样想比较合理。

自己回来之后,那个人翻窗户跑了,落到地上砸出咚的一声,所以楼下才会有一个那么深的脚印。对这点高梅芳也是完全不承认。

现在正是主任快要退休的时候,高梅芳在自己房间里找一些诬陷自己的证据并不奇怪,可问题是为什么还要找个帮手呢?况且即使是高梅芳也有一些工人支持,她完全可以找工厂里的人来做这样的事,那么即使被发现也可以谎称走错了或者找自己有事。

如果是工人的话对自己办公室的文件应该更熟悉,更快地找到破绽。不管怎么说都是找工人当帮手更合适,那为什么高梅芳要找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呢?

因为她的身手好?擅长潜伏进别人办公室偷东西?也许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那个潜入者肯定和高梅芳认识。

她想了一会,静静坐在椅子上,让身体靠在靠背上,深吸一口气。

「互相拿对方没办法呀……」

和这个同为副主任的人斗了五年,现在对双方都非常熟悉了,也很难抓到什么决定性的把柄可以彻底击败对方。所以这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只要能当上主任,整个车间的人完全受她摆布,高梅芳就再也不能干扰她了。甚至她可以找个借口把高梅芳架空,让她永远失去威胁自己的可能。她打着这样的算盘。

从现在的情况看,李晶作为主任还是更欣赏自己一点,魏金琪有这样的信心。她很难数清自己到底给这个老太太送过多少好处,光钱都花了不止十万了吧。李晶绝对会支持自己,不然就说不过去了。

正因如此,该死的高梅芳才总想用什么下作的手段搞臭自己,因为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她自信一笑,只要自己稳住,最近一段时间不再收工人的好处,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走出办公室,在二楼栏杆上俯视楼下工人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巨大的像大象一样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传送带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件件产品。

「有人漏了!注意速度!」

小组长们穿梭于工人之间吆喝着,催促漏件的工人赶紧补上。工人们站在传送带后方进行组装,一双双戴着手套的手上下翻飞。

她看了下UT,现在是十一点整。

「奇怪,主任怎么没来检查」

按照规定,每天主任检查两次,第一次是上午十一点,第二次是下午四点。这两个时间点大家都会加倍努力,以防被抓偷懒。

可今天主任不在下面,二楼的栏杆处也没有任何人。她觉得李晶应该上厕所去了,毕竟这个老太太走路一瘸一拐的,动作慢也很正常。她决定再等一会,主任来了正好找她再聊聊,确定一下她对下一任主任的想法。

过了二十分钟,依然没见到人。魏金琪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十点左右主任还在的?

砰的一声,主任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穿着黑丝短裙和露腰T恤的年轻女孩跌跌撞撞地往自己这边跑,高跟鞋在脚下摆出凌乱的步伐,让她差点摔倒。

直到拐弯她才看见一直在栏杆处看着她的魏金琪,急忙叫道「魏主任!魏主任!快来啊!!」

魏金琪一头雾水,「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

「主任……主任她……她昏过去了!」

「啊?怎么回事?」

「快来看看吧!」

魏金琪什么都没想,一头冲进主任办公室,看到满脸皱纹的李晶倒在办公桌旁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像具尸体一样。

「你确定只是昏过去了?」,她蹲下把手放在老太太鼻子前,「还有气,快叫人来把她送到医院!」

......

......

医院病房里,穿着病号服的李晶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黯淡的眼睛四处张望,眼前出现几个人影。她眨了眨眼,人影从轮廓逐渐清晰。

「主任!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金琪啊……」,她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头也很痛,身上挂着一些奇怪的线和管子,脸上罩着一个透明的面罩。手上还接了一个吊瓶。

坐在床边,脸上带着急切而欣喜的表情,热情地把大肉手搭在她手臂上的是车间副主任魏金琪。她肥胖的脸上的肉挤成一团,「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吓死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身子很虚,使不上劲儿,头疼死了。这里是医院吗?」

「是的,欢欢说你昏倒了,我赶紧叫工人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事情非常紧急,我叫了医院的救护车,她们看你的样子当时就说情况不妙」

另一个骨瘦如柴的副主任站在床尾,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梅芳,你也来了」

「嗯,当时我正坐在办公室,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以为工人打架呢。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我到底怎么了?」,李晶多少也有些不祥的预感,以前也有过头痛,但没有今天这么严重。

「李女士」,站在魏金琪身后,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严肃地回答,「你突发脑溢血,非常危险,要不是抢救得及时可能命都保不住了」

「脑溢血……?我怎么会有这种病……但是最近确实经常头疼,还以为睡眠不足」

「很遗憾,在你的脑里检测出一颗四厘米的脑胶质瘤,初步判断是癌症晚期,产生了很高的颅压,所以才会产生头痛的症状」

听到这句话的李晶一言不发,黯淡的双眼更加空洞,两个副主任面色凝重,低着头看着病床。

见患者没有回应,医生继续说道,「目前的治疗方案以化疗为主,配合一些药物缓解症状……」

医生滔滔不绝地说着三人听不太懂的医学术语,李晶打断了她,「医生你直接告诉我吧,我还能活多久?」

沉重的问题,但医生淡然的样子好像早已见过无数生死,「病情发展非常快,乐观估计只能维持一周。但如果再出现脑溢血可能抢救不回来了,现在应该准备后事了」

两个副主任同时眉头紧锁,悄悄抬起头看向李晶。然而预想到的五雷轰顶般的崩溃并没有出现,李晶从被子里抽出那只没有插针的右手,那只手早已苍老不堪,和自己的脸一样黝黑而遍布皱纹。她无奈地自嘲地笑了笑,「我的命也就这样了,该走了」,随即叹了一口气。

见识到这种噩耗的两人无论平时怎么竞争,此时都心酸不已,高梅芳走到窗边把额头贴在窗户上,用手轻轻敲了敲玻璃。魏金琪的脸垮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睛里掉出来,打湿了床单。她伏在床边呜呜大哭,「主任!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快就走啊?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啊!」

「金琪啊,我这个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本来就该死了。还活着就是占着橘岛的资源,浪费嘛」

「怎么会!你是我们的老领导了,一直带我们在车间里干活,我和梅芳跟着你到了今天多不容易啊!老领导你不能说走就走啊!」

医生见这场面也没说什么,悄悄地离开了。

魏金琪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高梅芳回头瞪了她后背一眼,走到病床前,「主任,我也不说什么不切实际的话。最后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替你实现,免得……免得留下什么遗憾」,她也有些哽咽。

「瞧瞧你们俩哭成什么样,人总有一死的,我们每个人都要死。你们想,人的命虽然长,但对世界来说就像那海水涨潮又落潮一样,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顿了顿,坐直了身子,继续说。

「我已经活过两次,没什么遗憾的。第一次活是在外面的世界,那里曾经有我的家。我嫁给了包工头,他是个挺有钱的大叔,我们结了婚,生了孩子,还以为这辈子都能安稳度过。没想到后来他变了心,跟了别的女人。我见过她,她长得年轻漂亮,和当初的我一样。我生了儿子之后身材走样了,皮肤也没有以前好了,他就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最后我离婚了,带着儿子跑了出来,靠打工维持生活,供他上学」

两人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自己的过去,以前都是缄口不提的。

「我打三份工,白天做保洁,晚上去饭店洗菜,半夜又去别人家里当夜里的保姆。那时候钱很难赚,我一天到晚累得人快散架了也不过赚到两百块。儿子上的学校动不动就交学费,家里的钱基本都给他交学费了」

「是公立学校?」,高梅芳疑惑地问。

「当然,可后来我才知道学费只是他骗我的。他拿着钱去上网了,去和朋友花天酒地了,去嫖娼了……钱花光了就回家伸手管我要学费。我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有一天实在扛不住了,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他以为我不在家,把那帮狐朋狗友叫来的时候听到的」

「这……这真是不孝啊」,魏金琪擦了擦汗。

诉说着过去的李晶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地像一汪湖水,「我的心在那时就已经死了,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跑到大厦楼顶想跳下去。本来应该跳的,后来被人拦住了」

「橘岛的人?」

「是她们。二十一年前我来橘岛,这里还是非常原始、荒凉的地方,橘子树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建筑非常少,人们住在仅有的十几栋住宅楼里,毒蛇和野兽横行,动不动就有人被咬死。那时候我已经抛弃一切,决定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也就是我的第二条命」

说到这里,李晶的眼角有些湿润,眼神失去焦点。高梅芳感到这位老领导身上铭刻着岁月的沧桑和历史的纪实,沉甸甸的让人肃然起敬,站得更靠近了一些。

「我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橘岛的建设中。虽然比不上最早的建设者,但也算有资历的了。当时我就想,既然无牵无挂,何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新家?我当过建筑工人、渔夫、搬运工、协调员、记录员,造过船、盖过楼、打过铁、装过机器。哪里需要我,我就二话不说去那里干活。我手脚比那帮大姑娘麻利多了,热情也高,很快就什么都能干了。我每天从日出干到日落,太阳不落山我绝不休息,一天能干别人两天的活。很快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和领导的赏识,领导想让我从事管理岗位,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干活。只有一砖一瓦的干才是最踏实的」

「可是你后来也当了主任?」,高梅芳问道,被魏金琪投来“说话不会看场合”的眼神。

「很快我的身体就垮了」,李晶自嘲地说道,「本来就是中年人,这么猛干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体力越来越差,睡眠也逐渐糟糕。我经常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也会喘个不停。你们知道我左腿瘸了吧?」

她拉开自己的裤子,两个副主任十分惊讶,「「义肢?」」

「六年前工厂里的机器出了点毛病,差点把一个工人卷进去。我当时反应很快,可身体早已没当年那么健壮,腿没躲开直接被机器的大叶片砸个稀巴烂。我直接疼昏过去了,后来抢救了两天才勉强吊着一口气。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装了义肢,又康复训练了半年才能像现在这样一瘸一拐地走路。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拼命了,就转到了管理岗位」

「主任,你为橘岛付出了这么多……不求回报?」,魏金琪问道。

这位苍老的主任摇摇头,「这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远离喧嚣,没有世俗的名利追逐,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了。虽然也有人追求权力,搞很多奴隶伺候自己,但我对那些没兴趣。能看着橘岛一天天发展,我就开心地不得了,所以我也希望在我死后你们能好好维持车间,让工人好好干活,让机器好好运转。一直一直……直到我们的橘岛再也不需要它为止……」

良久,魏金琪小心翼翼地问道,也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主任,那我们俩到底是谁……」

魏金琪和高梅芳四目相对,无形的电火花发出噼啪声。

「新主任的任命是政府指示的。但我有建议权,在UT上提交推荐人,她们大概不会有意见」,李晶握着UT,庄重地说道,「这始终是件大事,我还没想好,但多少也有些倾向性」

「那你倾向谁呢?」,高梅芳直截了当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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