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跑!站住!」
身后几十米响起护士们的叫声,娟在楼层之间乱跑,几个护士在后面追。经过两个月,她对这座楼已经比较熟悉了,因为长得瘦小,身形灵活,护士们虽然长于力量,但一时间也没能抓住她。
怎么办?要是被抓了就会失忆!失去对家的记忆比死还痛苦,这是她最害怕的事。
这里是三楼,趁他们没看到,她拉开门闪进一间病房里后迅速关上门。
三楼的病房和一楼的有所不同,这里都是单人间,而且比一楼的病房宽敞许多。
床上坐着一个抱着小熊玩偶的小女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看到娟闯进来,疑惑地偏了偏头。
「这位姐姐……」
「嘘——让我藏一会,我马上就走」
很快,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还有「她跑哪去了?」「我也没看到」的对话声。娟屏住呼吸,躲在门后,过了一会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姐姐,他们为什么抓你?」
小女孩长得很可爱,肥嘟嘟的小圆脸和垂到下巴的黑发就像婴儿的放大版,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她。
娟忽然灵机一动,冲过去抓住小女孩的肩膀,把小女孩吓了一跳。
「听着,我一会要失忆了,你帮我个忙,记住我说的话」
「哎?」
「没时间了,你听好。我的家是森林里面的一个叫“花村”的地方,那里是个没人知道的村子,比较穷困落后。我家有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有……」
「姐姐,你说的这些我记不住,但是我会唱歌,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唱歌?不,我想说的是……对、对了!你先别说话」
娟哼起自己原创的曲子“回家”,嗓音清澈纯净,强烈的憧憬和浓浓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这是她“演奏”得最完美的版本,小女孩听得眼神发直,手里的小熊玩偶掉在地上。
「学会了吗?我再来一遍」
尽自己所能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呆呆听着的小女孩眼泪流了出来。
第三遍的时候,小女孩和她一起哼唱了这首曲子,她的声音更加稚嫩,多了一分童真。
外面响起了混杂的脚步声。
「姐姐,我学会了」
「找到你了!」
门被猛地拉开,三个粗壮的男护士拿着约束带闯进来。小女孩吓得一动不动,娟挣扎了几下就放弃抵抗,被绑起来扛着走。
她被安排做了各项繁琐的检查,送到手术室的时候还是哭了出来,她好害怕,担心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家人。
「戴监测仪」,负责手术的医生说道。
手脚和腰被牢牢固定在手术台上,她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绵羊,头上被戴了一个箍,另一个医生取出一个针管,推出了一点透明液体。
「她在抖,明明还没开始做」,医生助手毫无感情地指出。
「推麻药就好了」,拿着针管的医生说道,他把针扎进娟的胳膊弯的血管里,缓缓一推。娟感觉脑袋嗡得一下,失去知觉了。
头好痛。
感觉只经历了一瞬间,眼睛刚闭上就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病房里,左边的短发女孩一直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她,阿姨还在睡觉,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头痛得让她下意识地抱着头,但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头痛。
「我怎么了……头怎么这么痛?挨打了吗?啊,我做了那个什么手术……」
她想起来了,自己应该失去记忆的。冷汗直冒,她急忙在记忆里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
「花村,对,我住在花村。然后是家人们……」
好像什么都没忘记,但她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哥哥最喜欢吃的是鱼肉还是鸡肉,爸爸每天几点起床……
记忆变得模糊了。
这让她陷入深深的恐惧中,比起彻底失去记忆,逐渐地失去也很可怕。最可怕的是,有些东西如果彻底忘掉,她完全察觉不到忘掉了什么。
做完MECT后,她发现自己看谁都像看花花草草一样冷漠,愈发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戴眼镜的老医生没过几天就再给她做了一次检查,但她坚称花村是存在的,老医生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就让她回去了。
第二次MECT后,娟开始感到生理性的恶心,隔三差五就要在卫生间里呕吐,把“好吃”的食物都吐光了,让她非常心疼。护士跟老医生汇报了这个情况,老医生表示要减少MECT的频率。
然而,恶心呕吐的症状依然没有消失,而且她发现自己阴道出血的情况反而消失了。这倒让她轻松了不少,不用肚子疼了。
四个月后,已经做了三次MECT的她发现自己的肚子比以前大了许多,有明显的突起。她以为自己吃太多了开始发胖,身体变得好丑好奇怪,就刻意减少吃饭的量。以前每顿她把餐盘吃得干干净净,但现在至少剩下一半。护士不允许完全不吃,否则就要插胃管强制进食,这种滋味她绝对不想体会第二次。
她经常感到乏力、头晕、饥饿,明明这么胖了还这么饿,她只能像一号床的阿姨那样整天躺在床上不动。
为了掩盖自己的肚子,娟经常把病号服的前面弄得鼓鼓的,让人以为只是衣服大。但下一次的MECT之前的检查让她露馅了。
「她怀孕了,快去报告医生!」
「那MECT呢?」
「还做个屁啊!」
很快娟被做了B超检查,确定肚子里有一个四个月的婴儿。此事在整个院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两天之内所有医生护士都知道了,连院长也亲自来查看娟的情况。
为了防止其他病人伤害她导致流产,她被转移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和之前那个小女孩的病房只有两间相隔。娟经常趁护士们不注意,偷偷跑到小女孩的房间和她聊天。小女孩叫张晓菲,今年10岁,被诊断出患有精神分裂症。父亲在农贸市场当保安,母亲在街上推车卖水果。她母亲每周来看她两次,父亲周末会来一次。
「然后啊,哥哥说我太淘气了,要把我关屋子里不让出来。妈妈知道就骂了哥哥一顿,告诉他以后不能欺负妹妹」
她们挨着坐在张晓菲的床上,一边望着铁窗外的天空一边聊天。所谓聊天其实就是娟一个人讲话,张晓菲抱着破烂的小熊玩偶静静听着。小女孩平时很少说话,医生问什么都不说,也不搭理护士。之前唯一能说话的对象就是手里的小熊人偶,娟来了之后她能和娟偶尔说几句。
「你知道吗?我们村有一条瘦狗,长得花花绿绿的,经常半夜跑我家后院里翻腾。白天去找反而找不到在哪,哈哈哈哈……」
张晓菲盯着娟的肚子看,「姐姐,你要生小孩儿了吗?」
「嗯……自从肚子鼓起来之后我就想到了,村里其他阿姨生孩子也是这样。说实话,真有点害怕啊……生小孩儿会很痛吗?」
「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怀上小孩儿的呢?明明没结婚……」
「这个嘛……」
她也不懂,本来是这样的。但是一回想起在森林边上经历的惨剧,种种屈辱和痛苦反复涌上心头。她绝不承认那是自己和那群禽兽生下的孩子,「这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哎,姐姐在说什么?」
「没什么」
自打那起,她的伙食更好了,但是她经常食欲不振,吃了吐吐了吃,还经常失眠。安静的深夜里,她经常在想孩子出生之后怎么办。尽管她刚来时对洪庆镇一无所知,但几个月的时间逐渐让她懂得了很多“外面的人应该知道的事”,也知道这个精神病院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而是充满了病态、扭曲、疯狂的人的集中地。如果孩子出生……
六个月,肚子更鼓了。她几乎整天躺在床上,哪都不愿意去。
八个月,她整天睡觉,护士们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死了。她脸色发黑,整天迷迷糊糊,走两步就喘得厉害。
十个月。她被转移到十个月前的医院的产科,这是她十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外面的阳光。但肚子一阵阵的疼痛让她顾不上欣赏风景。
待产房里五个产妇等待,她是第六个。两个护士和一个助产阿姨在这里等待,产房里医生隔一段时间出来看看。她感觉肚子一阵一阵地疼痛,没人告诉她怎么回事,其他床上躺着的产妇都比较安静,只有一个在小声哭泣。
下午两点,护士给她打了催产素。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打了之后肚子里的阵痛加剧了。她想到在森林里被树皮划伤的感觉,每隔几分钟就划一次。
四点,护士检查阴道,发现宫颈口已经开了一指。疼痛山呼海啸击打着娟的身体,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她攥紧床边的护栏,关节因为用力而嘎嘎响。仿佛有人用刀捅她的肚子,一刀捅进去,拔出来后又捅进去。她开始捶打墙,发出咚咚的响声。咬紧牙关,汗珠从脸上滑落,后背完全湿透。
如果有那棵草……她绝望地想,一觉睡醒后孩子就出来了。
「开两指了,进产房」,护士平淡地说道。
她被推进产房,疼痛让她忍不住哭,护士说「不能哭,孩子缺氧了会弱智的」。她用指甲抠自己的皮肤,皮肤被撕下,血淋淋的胳膊让护士着急了。
「快住手,感染了怎么办?」
她又开始打自己的头,像野兽一般大声嚎叫,医生和护士们感觉耳膜在震,但这样的场面实在见多了。麻醉师给她局部麻醉,但依然无法抑制强烈的疼痛,她感觉一个小生命在努力往外钻。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意识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那就是用力再用力,坚持到底。
突然,医生护士的说话声、脚步声、仪器的滴滴声都回来了。天花板重新出现,疼痛消失了,但她感觉天旋地转。左手右手各挂一个吊瓶后,她被推了出去。
「孩子出来了」,护士一如既往地说道,「你的家属怎么还没到?打电话打了好久了」
「是我,我是她住院的院长」
「她刚生完孩子,身体非常虚弱,你好好照顾她们」
「嗯,放心吧。我们院都对她非常关心,孩子能出生真是太好了」
娟看到了熟悉的院长,随后一个娇小的婴儿被放在她怀里。
「65号,恭喜你,辛苦了」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孩子圆嘟嘟的小脸十分可爱,肉肉的身子让她爱不释手。嗓子哑了,她用伤痕累累的胳膊抱住孩子。奇怪的是,孩子一点也不哭,只是眨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她。她却哭了,这次是激动和幸福的泪。
忽然间,娟觉得回家也许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