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同意我们收你的女儿为养女了?」
「是的」
「我可事先说好」,梁知生往前探身子,眼里带着一分威胁,「当我的女儿之后,她和你再无半点瓜葛,以后就是陌生人。她不能找你,你……就算能出院,也不可以找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有条件」,娟搂着女儿在接待室的座位上郑重地说,「第一,你们必须给她足够好的生活,就像你们承诺的那样。如果做不到,甚至虐待她,我就要把她收回来」
「放心吧,我们说到做到,在她身上绝不吝啬」
「第二,我要给她起名」
梁知生眉头一皱,「那可不行,她必须姓梁」
院长赞同道,「毕竟那是人家的养女,不和爸爸一个姓说不过去吧」
「姓梁可以,名字我来起」
「那你说,起什么名字?」
娟犹豫了一下,她昨晚一夜没睡,想了好几个名字,但最后都觉得不好听被自己否定了。
「我想想……」,顺着接待室的窗户看向外面,她忽然感叹这六年来被囚禁的岁月,以及未来几十年的孤独。没人能理解她,也没人能承认花村的存在。她说的话都被当做精神病人的发病症状,这种被忽略的感觉让她十分痛苦。她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而像一头被圈养的牲畜。
独自在异乡的孤独,对回家的渴望,被承认被理解的愿望……所有人都听不到自己心里的声音,也许直到永远也不能。
女儿不能走我的老路,她一定要让世界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下定决心,开口道:「她叫世音,嗯,就叫世音。世音,你喜欢吗?」
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面对自己母亲起的名字时绽放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嘴唇轻启,语惊四座,接待室像炸锅了一样。
「嗯,我喜欢,我叫世音」
院长惊到拍案而起,梁知生夫妇惊喜过望,三人立刻围在世音身边。
「你能说话?」
「她会说话了!」
「孩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啊?」
「昨天晚上」,世音用稚嫩的嗓音说道,「我忽然会说话了」
「女儿,你姓梁,以后就叫梁世音了。来,叫声爸爸听听」,梁知生激动地手在颤抖。
「爸爸,妈妈」
「哎,真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梁世音」
「无论如何这孩子我们都要了!现在就要领走,你没意见吧?」
娟看着叫别人爸爸妈妈的女儿心都要碎了。
「从今以后我是你妈妈,她不是你妈妈了,知道吗?」,吴海云说道。
别说了,不用再说了……
「我想最后抱一下她,世音过来」
「妈妈……」
女儿脸上露出舍不得表情,娟看着她心疼无比,为什么她才这么大就要遭遇这种事呢?娟把她抱在怀里,像往常一样温暖柔软,小小的身体里寄托了娟无限的希望。
「从此忘了我,过你喜欢的生活吧,世音」
......
......
浑身被雨淋透了,我冷得打了个喷嚏。
花神大人泪流满面,恭敬地跪在墓碑前,一边温柔地抚摸墓碑,一边用哭腔诉说过去的事。
我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看着眼前的这个叫梁世音的女人和写着,哑口无言。花神大人的生母居然有如此辛酸的往事。她本就是花神村的人,三十四年前在森林里迷路,靠自己顽强的意志艰难求生了一年。最后在三十三年前来到洪庆镇,被人轮奸,送到精神病院。
同年,娟生下了花神大人。她在精神病院呆到六岁,然后被梁知生吴海云夫妇接走,一直读到大学。
遥远的故事却在花神大人的嘴里说得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她对很多细节都历历在目。她对生母娟的感情之深让我不禁为之动容。
「到了养父母家里,我就和其他孩子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养父母平时待我很好,我的吃穿用度都是同龄人中最好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唯独有一件事他们严令禁止,那就是不允许我去精神病院看妈妈。另外,他们还对“花村”这个词抱着高度的警惕,院长似乎跟他们说过,一旦这孩子提到花村,那可能是遗传了娟的妄想症,需要治疗。所以我从来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努力装作不知道也不感兴趣的样子」
「唉,听得我心里难受」,不知不觉我也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盯着墓碑,任由大雨淋在我们身上,「那一定是非常辛苦的日子吧」
「我在养父母家的十几年生活里一直没能忘记妈妈,高中时我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发现院长已经换人了,里面的设施也都焕然一新。我和他们说找65号,妄想症患者。他们却说没有这个人」
「那怎么可能?难道你妈已经出院了?」
「院里换了好多人,我都不认识。院长已经退休了,我亲自去他家拜访,问了妈妈后来的事。他看到我很激动,给我讲了我离开精神病院之后的事。自从我离开精神病院到新家之后,我的生活越来越好,她的生活越来越差。她失去了出院的希望,也失去了我,感觉已经失去了一切。你能想象每天独自呆在空荡的病房里,过着重复枯燥的吃饭睡觉的生活的痛苦和绝望吗?她想看我,想和我说话,但我被养父母限制得很严,一直到高中才有机会独自出门」
「那你妈到底去哪了?」
「死了」
「死、死了?!」
「妈妈在我初中的时候就死了。其实你知道她根本没有什么妄想症,一切都是真的,她被郝勇和王浩两个人送到精神病院是为了怕麻烦。当时没有现在的侦查设备,社会治安又差,很多案子很难办。于是他们就想办法把妈妈送到精神病院,以此来逃避办案。她受了极大的委屈,再加上失去了我,心理状态一天比一天差。本来没有病的她后来竟然真的得了病」
「得了什么病?」
「还是妄想症,这次是真的。她以为我就在她病房里和她一起生活,经常对着空气说话,还把院里的病人都当成村子里的村民。不发病的时候她十分痛苦,发病的时候她完全不正常。每天生活就在这两种状态中切换,这是无比煎熬的绝境。直到有一天这种痛苦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她……自杀了」
说到这里,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不停地颤抖,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看着我,眼里充满自责。
「是我害死了她。我不知道她这么痛苦,没养父母拦着没能去院里看她,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些。但凡能早一点看她,哪怕和她说几句话,她的生活就不至于满天阴霾。人不能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看不到希望」
是啊,就现在天上的一朵朵乌云上一样,没有一束光能照进来。花神大人就是她的光,可她迟迟没有出现。
「回家是母亲一生的梦想,但她没能做到就死了,骨灰盒一直保存在医院。高中的时候听说妈妈的死讯,就请求院长帮忙埋到公墓里,我来出钱。他拒绝了,自己出了钱。他说“这些年来你母亲也不容易,我也是看着她一点点死的,当初对她更好一点就好了”。当时觉得刻了字可能会被养父母发现,然后把墓拆掉,就没刻任何字」
「如果能早点出院,你老妈也许能回家」
「很难很难,在医院衣食无忧,可到了外面就很难生活。除了当清洁工、服务员之外什么都干不了,而且她生性单纯善良,很容易再被人欺负。想回花村也没那么容易,即使有车。所以我当时就跪在这里,对妈妈发誓:我绝对要找到她到死都念念不忘的花村,回到那里住。这是她所期待的“回家”,她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就由我来完成」
她握紧拳头,重重地说道。
「可是她最后说的是“过你喜欢的生活”,没有让你报答她」
「既然让我选,那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替她实现梦想,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是我想要的生活」,她的语气十分坚定,我相信她的心一样坚如磐石。
「你替妈妈实现了一辈子的愿望,她一定会感动的吧」
花神大人点点头,流着泪笑了,对着墓碑说道:「妈妈,我回村子生活已经有几年了。我成为花神,把村子治理得比以前更好了,也抗过了大灾难。你在地下应该能看到吧?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回家了,你也就回家了。虽然我偶尔会抱怨,但村里的大家都很善良勤劳,对我也很好。他们把我当花神,把权力都交给我来用,我必须谨小慎微,三思而行,必须为大家的幸福快乐而行动。我爱村子,愿意为村子付出一切,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付出生命。说实话,第一次面对红的时候我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就算死在那也没关系。我愿意为了村子而死,死而无憾」
她热忱真诚的话触动了我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眼睛莫名地有点酸。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让我产生了幻觉,仿佛此时此刻跪在我身边的不是叫做梁世音的女人,而是一位真正具有无上品格的花神。
真正的花神不是有神力的人,而是为了大家的幸福殚精竭虑,随时准备付出一切的人。
「我是农民和工人生下的孩子,是两个世界的交汇点。我虽然出生在外面,但一定要死在花神村里」
「花神大人……」
这时我觉得她完全配得上“花神大人”的称号,在心里由衷地承认她的身份和地位。
她转过头,对我微笑,我伸手帮她擦干眼角的泪。
「村子有你这样的花神真是太好了」
「也要感谢支持我的人,包括你沐荷」
「哈哈……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啦……」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瞒你了,这次让你跟我出村子的目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你告诉我这么多秘密,难不成是想……」
「没错」,她肯定了我的想法,尽管我还没说出口,「万一……我只是说万一,我因为什么原因死了,你就要承担起带领村子的责任」
我倒吸一口冷气,尽管耳朵听到了声音,但脑子不愿意接受。我不想让她死,她要永远当我们的花神。
「花神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意思就是,我死了你就是新的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