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神大人家里吃的饭菜普普通通,但吃完后一直在桌上聊天。通过聊天我了解多了一些关于花神大人的事。

她从六岁起就被两个老人收养,父母早已不知道去哪了。她姓梁是因为这老头姓梁,叫梁知生。

梁知生年轻时候在政府工作,职位叫什么……改委办公室主任。反正这些官职挺复杂,我也懒得去了解。可能因为年轻时地位很高养成的,他稳重而有威严,说话嗓门大而有力量。

「唉,我当初不该让她出去的」

「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吧」,老太太咯咯笑道。

他们家算是有点小富裕的,吃穿不愁,生活水平在镇里算上等。

「她在学校的成绩一直非常好,几乎都是年纪第一。老师们说她是天才,让她去念国内最好的大学。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所以?」,我姑且理解了“大学”是一种高级的学校,能进入好大学念书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强迫她留在省内上大学,老师校长找我们俩谈了很多次,做了很多工作。但我那时候想“就这一个宝贝女儿,绝对要留在身边”。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遗憾,我……有点对不起她」

梁知生充满懊悔的表情让我有点同情,但花神大人摇头道:「爸爸,我现在生活很幸福,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他只是苦涩地咂了砸嘴。

大学毕业后,梁知生安排女儿去什么“工商局”工作,一开始因为父女关系,她在单位还算安稳。但时间久了梁世音就觉得厌烦。

「那时候你对我说“爸爸,工商局工作很好,但每天都是开会写材料,这样的工作不适合我”,我问“那你想干什么,我给你安排”。我原以为你会说去别的单位,大多数部门我都说得上话。但你说的是“我想离开这个镇子,去更远的地方”」

他一直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老太太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没办法,哪个老人不希望孩子回家?可孩子的路总要她自己来选,我们也强迫不得」

「谁想到她去了国外,一年也不能回家几次,忙得很」,梁知生恨恨地喝了一大口白酒,脸暗红暗红的。

「这都不错了,有的永远不回来你能怎么办?」

老太太叫吴海云,年轻的时候是“建行的副行长”,至于什么是建行,什么又是副行长,我完全没有头绪。

聊天一直到下午两点,房间里逐渐变黑,甚至看不清餐桌对面两位老人的脸。

「阴天了,我们得回去了」

「在这里住吧」,吴海云的表情近乎乞求,梁知生也眼巴巴地看着女儿,我有点同情他们。

「之后还有别的事,抱歉爸爸妈妈,下次回家再聊吧」

我又吃撑了。这几天吃的比我十几年在村里吃得都好,尽管今天饭菜一般,但那个条状的叫带鱼的东西我没吃过,还挺好吃的。

两位老人送到楼下,我们坐进车里后还站在车窗旁边和女儿说话。

「世音,你一个人生活要多注意安全!多吃点好吃的,最好找个男人……」

「世音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随时……不,你从来没打过电话……工作太忙了吧」

梁知生的眼睛红了,眼看就要和这倒霉的天气一样,花神大人连忙向他们告别,发动车子后依然看到他们站在原地目送我们。

车窗摇上,车里有点凉。抬头一看,已经乌云密布。

「现在暖和点了应该不会下雪了,会下雨吧,我们快回酒店吧」,我一边回忆着餐桌上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还个地方要去,不能回去」

「啊?还要去哪啊?」

「墓地」

「墓地?!去墓地干嘛呀?」

吃饱饭的我本来昏昏欲睡,被她一句话弄清醒了。花神村也有墓地,但都是边边角角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去的。不管怎么说死人埋在里面的也不吉利。花神大人派人造的“墓园”更是埋了所有在蛇灾中为村子而死的人,平时总是阴森森的。

「去看我妈妈」

「啊!」,我大叫一声,浑身一激灵,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妈妈不是刚看过吗?」

我不敢看她的脸,她该不会是什么鬼吧?

「那是养母,接下来要去生母那里」

「生母……原来你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刚才梁老头还说找不到生你的父母呢!」

「他们说谎了,其实心里很清楚怎么回事。他们以为我不会再去墓地,可是我每次来镇上都要去」

我更迷惑了,为什么要说谎呢?花神大人的生母既然都死了,就算说实话也没什么影响吧?

她没继续解释,而是默默开车。天果然开始下雨了,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像炒豆子一样,把车窗弄得白蒙蒙一片。花神大人按了个什么东西,前面的车窗玻璃抬起两个杆子,反复擦拭车窗,勉强看得见前面的路。

路上的车更少了,行人纷纷撑起雨伞,没有雨伞的人在奔跑。

绕来绕去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但看周围的树林、荒地和草丛,似乎这里是镇边缘靠外的地方。

「就在前面」,花神大人指了指公路左边几十米远的地方,那里没有杂草,没有枯树干,地面清理得很干净。一座座石碑整齐地排列着,乍一看大概有几百个。

「这些都是洪庆镇死人的……」

「只是少部分」,花神大人把车停在路边,拉开后座的门,取出一束花,「大多数遗体都埋在老家了,和家人合葬。这里的墓碑要么是老家没有土地的人,要么是无依无靠的人」

我跟着下车,雨点打在脸上、身上,湿漉漉的,有点讨厌。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她擅自走进墓地中,我不得不踩进湿润的泥土地里跟着她。

走在两行墓碑之间,她熟练地拐弯,说不定她每次来洪庆镇都会看望自己的亲生母亲。

按花神大人所说,她的亲生母亲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

这些墓碑长得都一样,用坚硬的石头做成,乌黑如墨,顶端呈拱形,有我膝盖那么高。前面连着一块白色的石板,石板再往前一左一右有两个小石头狮子坐镇。大多数墓碑上刻了字,通常是上下两个名字,右边写着“大人之墓”。偶尔可以看到墓碑上套着红色黄色白色的花圈。

没走多远她就停在一座碑前,这座墓碑光秃秃的,没刻任何字,亏她能记住位置。

她把这束花放在墓碑前,然后直接跪在泥泞的地上。

「妈妈,女儿来看你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拿的那束花是三种颜色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分别是灼青花、凉言花和迷魂草。原来她从村子出发之前早就装进包里了啊。

花束被封装得严严实实,这样即使附近有人也不会受到影响。她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悲伤,对墓碑说起话。

「妈妈,女儿今天把秘书也带来了。她是个爱着村子的孩子,既聪明又有勇气,之前还帮了我大忙,我很喜欢她」

什么!?花神大人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么难为情的话!我不禁转过身背对她。原来她这么认同我啊,我还以为——

「这次带她来,是希望她能理解我,真正和我,以及花神村站在一起」

这样说话很狡猾啊,让人难免有点感动……

一直站着也不好,我跪在她身旁,她用讶异的眼光看着我。

「你没必要跪」

「总站着也很奇怪」

「算了,随你吧」

她对着墓碑继续说话,好像那里真有个人似的。

「上次来看妈妈的时候还很轻松,可是最近村里发生的事让我有些力不从心,甚至说心力交瘁。有人造反,杀了很多村民,差点把我杀了。有人单纯地想杀光我们村的人。我命悬一线,差点就要去见您了。我害怕,我怕死,我做了被人用乱棍打死的噩梦,还做了被无数条蛇爬进衣服里咬死的噩梦」

从未听她说过如此软弱的话,明明一直那么坚强的啊!

「但是,谁都能害怕,只有我不能,至少不能表现出来。我是花神,是村子的精神支柱。如果他们发现我畏缩了,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们的精神就会崩溃,再也没有抵抗到底的心。作为村子的领导者,我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坚强和理智」

坚定的语气让我钦佩,花神大人深深明白自己的使命,换做是我可能早就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屈服了。

「妈妈,我好累」

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滴从她眼角流下,我感觉心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此时此刻跪在我身边的女人不是花神,而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也会累,也会倦,也知道害怕,只不过平时把这些情绪深深隐藏,让我们只能看到她的强大。只有强大才能让别人服从,眼泪没有任何作用。

「很多人死在在这场灾难中,为了村子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命,有人残疾了,有人的身体支离破碎,为了支持我他们付出了太多。每当我的决定可能让一些人受伤甚至送命时,我总觉得他们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如果我做错了,那就难辞其咎,成为我一辈子的罪孽」

忠心耿耿的卫队队长死了,机灵的银杏死了,老成的打蛇专家老钉也死了……想到这里感觉胸被大石头压着一样喘不过气。

「只靠我一人什么都做不了,我的手下们都很有能力,给了我最多支持。妈妈,如果能接您回去的话……您会看到比以前生活好得多的村子,可是……可是……」

这次我确定她在哭,因为她捂着脸发出呜呜的哭声。我胆子大了,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被雨打湿的后背,她没有拒绝。

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放开手的她表情痛苦,完全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威严。我忽然觉得她可怜,嘴巴失去控制地说「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她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冰凉凉,湿漉漉的。

「沐荷是个好孩子」

「谢……谢谢……」

「想知道吗?我的过去」

「诶?怎么突然?」

「我知道的,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抛弃这里安逸舒适的生活跑到大山里去当花神,也不理解我为什么面对蛇群毫不吝惜自己的命」

「是……是啊,为什么呢?」

她闭上眼,回忆起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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